第九回 七擒七纵
小白与孟获之间的这场大战,约在泸水毒沼。
泸水本是奔腾呼啸的大江,从雪山开始绵延奔腾,一路向南。但是恰在奔腾的河流之中,另有一片凝结不动的死水。这本是泸水中游的一条分支,原本顺延着泸水也流得曲曲折折,风景千回百转,妖娆动人,河岸聚集着小小村落,村民生活平和安详。突然一日,地动山摇,地面裂开长长的沟壑,山上的泥沙滚滚而下,一夜之间,小小村落已经变成泥沼埋葬的死寂之地,原本流动的河水,在这里就渐渐变成了一滩死水,更甚者,死水周遭毒雾频起,连误入这里的游鱼也渐渐死光,只剩下皮粗肉厚的巨鳄,还能在此地盘旋。随着人烟灭绝,活物消失,这里逐渐变成了一个修罗场,慵懒翻滚着气泡的沼泽中,日久天长,孕育出几种奇特的妖物,灰绿色的沼魂四处游离,泥土中爬出诡异的沼潭淤魔,枯树中泛起磷火,无根自生的喷泉放出诡异之力,不要说是外来人,就是南蛮土著人平日也不敢深入此地。
这里一向不是一个好的战场,相比之下,更像是一个墓地,触目所及几乎全是死物,阴森骇人。
孟获没有别的目的,这是他独特方式给这个中原小家伙的下马威。
孟获屯兵泸水毒沼,等待思白的到来。他左手指尖轻抚着右臂上的旋风爪,这爪子他很少用,平日就佩着他的松纹剑,极少出手。他喜欢爪,尖利、灵活、让他想起自己十岁就斩杀的那只熊,虽然死在他的手里,但从他的颈部直到肚脐都留下了此生永难磨灭的伤疤,他记得熊爪抓开他自己胸膛的那个瞬间,死亡的气息仿佛在那只熊掌之上,挥之不去。
这个时刻,他忽然觉得,用自己的旋风爪杀死思白的时候,也许会有点可惜。
那个瘦弱的年轻人,用中原人的话讲,面冠如玉,玉树临风,让人想起江南月夜下竹林里吟诗的少年,或者簇簇灯火繁华里的浊世佳公子。应该在洛阳走马放歌,青梅煮酒,或者锦官城里垂钓长河,醉看濯锦,甚至在建业的荷花夜色里吹笛弄月,剪影疏寥。而不该属于豪迈狂野的南蛮,他太沉静。
又或者,有这样一个沉静的对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孟获很平静,但是这平静里有他难掩的激动,已经太久,他没有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他没有料到,小白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沿路有磷火枯树拦路,流波喷泉阻挡,更不要提沼魂四散,淤魔遍地,小白却如风而来,白衣飘飘,在灰绿色的毒沼当中,一丝泥泞都不染,所谓谪仙,大抵不过如此。
孟获不由仰天大笑,全身的热血因战意而沸腾,很好,这才配做他孟获的对手。
小白的额头有一丝微汗。
他爷爷的!亏他孟获还是堂堂南蛮王,居然选在这么个“鬼”地方,又脏又乱,满地泥泞,机关遍地,让人不寒而栗。
他思白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脏怕累怕麻烦。
所以小白出手的时候,毫无留情的余地。第一招“千玄遁剑”,就已经是他毕生所学,剑气凌厉,仿佛有千万把清洌的寒铁剑从剑气中飞出,直逼面门而来。
小白出手很快,快到几乎没人看清楚他的动作,就觉得面上有猎猎寒气。
孟获比他更快。
在所有人还在愣神的时候,孟获的旋风爪仿佛切入剑气的一块钢板,冷,硬,无情。
旋风爪和小白的剑相撞时发出激烈的破空之声。在四周的一片冷寂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小白的剑很快,但孟获的旋风爪使得就仿佛铁桶,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攻不进去,密密实实,毫无漏洞。当再快再利的剑,遇到一块铁板,都只有束手无策的份。
孟获就是这块铁板。
小白一向觉得自己不聪明,不聪明采用的笨办法,就是熬。他不但觉得自己一向不聪明,更觉得自己一向不服输。想起这些日子来明则风光无限,实则莫名其妙的预言之路,他有一股憋屈的烦闷,这一战就仿佛水到渠成的一个舞台,让他有机会在这场对战中证明自己。
这一战,很多年后仍然被中原以及南蛮大地的很多人津津乐道。说不出名的稗官野史上记载这一战从黄昏直战到深夜,泸水毒气渐起,对战的两人都不支倒地才勉强分出胜负,思白略胜一筹。
多年后,思白回想自己的那一战,只觉得仿佛隔世。那时他身侧的斩龙剑也老了,久不出鞘,杀气寥落,但也似乎有灵性一般回想着当日的一战,那是他生平罕遇的对手,让人热血沸腾。就像日后的秃龙洞一战一样,让他带着年少时的意气风发,让人反复沉湎。
小白其实很喜欢秃龙洞。和名字的阴森恐怖不同,秃龙洞其实很美。
墨蓝的石壁水滴沁润,触手如冰雪凛寒,零星的七彩斑斓矿石散布其间,仿佛浓墨重彩的工笔画一角,用色大胆而诡魅。
据南蛮最善开采矿藏的西银冶洞洞主杨峰断言,这洞里至少藏着南蛮一半以上的财富。各色宝石水晶金银矿,仿佛集天地恩惠,融汇一体,全藏在深不见底的矿洞之中。
也只有南蛮王,才能在如此奢侈的战场上放手一搏。
小白未入南蛮之前,就听说南蛮富足,矿藏遍地,南蛮王民富兵强,坐拥西南,他知道他有钱,但是没见过他这么有钱的。
为了在秃龙洞里阻他前行之路,孟获足足炸垮了整整一条矿梁。落石崩塌,烟尘迷蒙,一片混乱。多少水晶矿,碾落成尘,这真是他此生所见过最为奢侈的一股灰尘。
水晶洞内风景有种诡异的美,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泛着荧光,飘飘洒洒开满整个矿洞,如果不是里面杀气逼人,实在是个既能花前月下又可杀人越货的好场所。
以小白的记忆,似乎后来和孟获之间的每一场战役,其战场都繁华无比,此生再难得见。
比如后来的银坑山,山体幽碧,打头阵迎战他的是象兵,无数白象成群结队,獠牙尖利,如奔腾无人之境,只怕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被一群大象追在屁股后面跑的场景了。更有南蛮巫师迷障阻路,一路艰难险阻,个中艰辛,又有谁知。
再比如后来的盘蛇谷,乌戈国主兀突骨手下最精良的藤甲兵,绵延至谷中,一路杀来,他几乎杀到力竭。虽然从未少见战场死人,思白却清楚记得,此生所见过的战场惨象,再没有什么能和那日相比更像炼狱。
去盘蛇谷的前夜,一个人来找他。
那个人曾经是他南蛮之行的开篇,初见,他坠马受伤,血流如注,他说他叫做杨信。
杨信脚伤得很重,明明动不了,脾气温和里透着倔强,唧唧歪歪半天才肯求他为他去找治伤的材料。
金创药、百灵草、拐杖、夹板。好容易治好了他,他说他的目的地是主城。看他刚刚伤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他一程。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陌生的少年,他才见杨信第一面,却觉得似乎已经认识了他很多年。杨信雪亮的眼里仿佛落满星光,倒映出他的影子。
虽然他们曾在那之后就分道扬镳,他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杨信一直都在他的周遭,从未远离过。
杨信看着他连日力战的伤口,眼光幽幽,许久都没有说话。良久,才问了一句:“累吗?”
小白满不在乎把双手交叉抱住脑后,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晃上两晃:“还行吧。”
杨信的神色忽然极其郑重:“请你一定要赢过他。”口中的“他”不需要解释,就知道自然是指孟获。
小白忽然就笑了,杨信你算是谁?有什么立场向我说这种话。这句话太刻薄,小白忍了一忍,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杨信看小白的神色,似是看懂了他的不以为然:“无论如何,你已经胜了孟获数场,明天之战,一定是你们的最后一战。这次他让你挑选战场,盘蛇谷,知道这个地方吗?”
“嗯哼。”小白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明天就约战在那里。”杨信的神色极其郑重,“信我一次,如何?”
“嗯哼。”小白不置可否。
杨信似乎觉得无话可说,转身告辞,走出了小白临时所住的居所,才觉得忐忑不安。苏和的记忆在告诉他,这一切才是正确的选择。败元帅,战泸水,秃龙洞战,银坑山战……一路数下来,除了主角从诸葛亮换成小白之外,地点都和七擒七纵中的一桩桩一件件暗暗契合。
那么,他能够帮小白的,也就只有盘蛇谷了。
一切就好像《三国演义》中的故事又活生生演在了面前,只是更真实,更惨烈。杨信预先在片草不生的盘蛇谷中安排下火焰机关,小白一路走来,用火焰机关将大股的藤甲兵挡在身后,藤甲刀枪不入,但遇火即燃,平日空旷的盘蛇谷中充满痛楚的呼喊和火焰燃烧的猎猎之声,仿佛炼狱。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杨信站在山崖之上,看盘蛇谷中火焰冲天,神色甚至有几分漠然。苏和的记忆和灵魂在喃喃自语,哪怕逆天改命,耗尽他全力,也要找回楚洛洛,他答应过她,他欠她一条送她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