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归来途(完结篇)
小白握剑的手在颤抖,他曾经身经百战,出入千军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面对再强大的对手都从来没有让他恐惧过,但是现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对手。
站在他面前的人,几乎认不出是一个人,也几乎不是站着的。
他面前的是一个畸形而丑陋的怪物。全身上下散发着脓臭的黑烟,双眼血红,四肢仿佛硬生生被撑大了一倍,皮肤爆裂,露出血红的肌肉,獠牙尖利,而且向下不断流着流涎,仿佛已经饿极了。这怪物就仿佛一只野兽一样,佝偻着身体,喉咙里发出低吼,似乎随时做好了准备扑上来,把他生吞活剥,再撕的粉碎,挫骨扬灰。
这怪物恐怖的一切,都不是让小白颤抖的原因。
小白颤抖,是因为他认出,这个丑陋而可怕的怪物,不是别人,是曾经美好干净的少年杨信,是他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兄弟,是他初入南蛮认识的第一人。
他提不起剑,他下不了手。因为是他让杨信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他三天前没有邀请杨信一起去找如今在南蛮泛滥的疫病的原因,如果他们没有一起深入西银冶洞的最深处,如果他们没有找到魔剑的所在,如果他们没有遇见天狼,如果不是杨信一把推开了他,那么,被魔剑那股黑气击中的就不是杨信,杨信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一切,让他如何下得了手?
也许面前的怪物,在全天下的人的眼里都是除之而后快的妖怪,但是在他的眼里,他坚信这是杨信,是他最好的伙伴和朋友、肝胆相照的兄弟。
正在小白犹豫的瞬间,杨信化成的怪物已经毫不犹豫扑了过来,快如鬼魅的身影,小白勉强才躲过了他的第一轮袭击,他下不去手,所以他只能躲,躲着杨信一次快比一次的袭击,尖利的牙齿,如兽爪一般锋利的五指,满身带着腥臭的毒气,每一样都是致命的武器。小白渐渐发现自己躲避的身形越来越慢,人和野兽相比,速度和力量绝不在同一水准。小白堪堪躲过杨信的一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太晚。杨信那野兽一般闪着冰冷寒光的尖牙已经卡在他的脖子的动脉上,随时准备咬下去。
小白绝望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不想要反抗,只是无奈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不,杀了我。”一个格外低沉而且嘶哑的声音从杨信的口里传出来。
苏和在用自己的意志力努力和体内嗜血的冲动作战。他从没有想过,天狼口中的献祭是这样痛苦的过程,他以为他会面对的是尸首分裂的死亡或者血液流干的献祭,但是,事实比他想像的可怕一万倍。
魔剑带着这个世上最重的杀戮和煞气,那里有千冢鬼哭,万里白骨,千万年来死魂的怨毒凝聚在其中,遇到他这样甜美干净的血液,立刻扑了上来。那感觉,仿佛千万道火焰灼烤着他的皮肤,顺着血液流动的都是利刃,每一根骨头上都有一把快刀在刮他的血肉,同时又从血脉和骨头的最深处透出嗜血的寒冷。这种极度的寒冷和极度的灼热交错,让他的痛苦仿佛又放大了一千倍。这早已经不是人类的身体可以承受的痛苦,如果可以昏过去,他早就昏厥无数次,但是这种痛苦的可怕还在于,一切都清晰无比,每根血管的爆裂,每寸肌肉的迸断,都无比深刻地传送给大脑。这种痛苦让人发疯,让人忍不住升起一种最原始的嗜血的欲望,破坏眼前的一切,撕碎,毁坏,彻底的毁灭!
“求求你,杀了我!”杨信努力从痛苦中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记得,毁掉魔剑,魔剑的力量,太可怕。求求你,杀了我!”
小白看着杨信,眼中仿佛看到的是妖魔,其实他懂得他眼神的含义,那一丝是伤感,那一丝是怜悯,还有不舍和悲痛,但是这一切就像是上天最残酷不过的玩笑,此刻已经注定。
小白动手了,那个瞬间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手中的剑甚至比他自己的思维还快,他的剑已经深深没入杨信的胸口,那里,最后一滴干净的心头血也被魔剑吞噬完毕,最完美的献祭,一分不早,一分不迟。
良久,小白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一声呜咽,像受伤的野兽,杨信畸形的身体渐渐冷下来,在他的怀里仿佛变成了一块岩石,小白的那滴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在泪水碰到杨信岩石般的身体上的时候,整个身体碎裂了,瞬间灰飞烟灭,似乎有大片黑蝴蝶漫天飞舞,随风而去,最后什么都没剩下来。
悲痛的小白所看不到的是,在杨信岩石般的身体碎裂的同时,一个淡青色的灵魂仿佛终于脱离了那块岩石的桎梏,可以自由地飘荡。那是苏和勇敢而坚强的灵魂,最后完成了他在这个时代最后的使命,向着一个瑰丽的终点漂浮而去。
千里之外,陈郡,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快且急,没有丝毫预兆,前一日还是灿烂的阳光,到了傍晚时分就黑压压聚积在天际,又低又重,仿佛整个天幕随时都可能整个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入夜之后,雪就大片大片飘荡起来,似乎想将这世界的一切血腥,罪恶,不幸,都用纯白的雪来埋葬。
楚洛洛觉得整夜都莫名地心悸,她还是像平时一样,守在曹植的榻前,这个诗骨剑心的文人,已经病得仿佛风中之烛,一阵不知何时来的寒风都能将他带走。
但是今夜,他的精神却很好。
他说:“宓儿,我快死了。”毫无避讳,十分平静。在生死之时,他坦然的仿佛即将去赴一场宴会,无论在哪里,剑华酒气,始终在他左右。
楚洛洛静静看着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想说。
他果然微笑了起来,他说:“让我为你梳一次头吧。”显得兴致勃勃,极有趣味。
梳头画眉,这些婉转的小事,是他一直不屑做的,他以为大丈夫一生,就应该建功立业、征战沙场、名动天下。然而他的这一生始终是蹉跎了。反而在濒死的时刻,希望做一件温柔的小事,为他从未说出口的爱恋,为他对她一生的亏欠。
楚洛洛温顺地拿来铜镜和牙梳,跪坐在他的榻前。
曹植的手很慢,也很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似乎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扰夜色的沉静。烛光朦胧,只照亮两个人的天地。
雪夜的冷意似乎都被单薄的纸窗隔绝在外,这里只有一片温暖的安宁。
楚洛洛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更加疼痛起来,仿佛预示着今夜是一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
曹植细细梳了一阵,再左右端详了一下,终于满意地向着铜镜中的她微笑。这细微的动作已经让他气喘吁吁,她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
子夜时分,雪下的越发大了,他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时刻即将到来,不由握紧了她的手。
而楚洛洛也能感受到这个奇异的时刻,胸口的痛楚一分一分在加强,就快要超出她能忍受的极限。
他从喉咙中飘出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终于脱离一切生之苦,走向未知的轮回。
同一个瞬间,甄宓在曹植的榻侧,溘然长逝。
楚洛洛在胸口巨大的疼痛中,突然感受到了一丝轻松,她能看到自己脱离了甄宓的身体,漂浮到了空中。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因为一片巨大的光明袭来,从头至脚地包裹了她。那是她曾经熟悉的气息。
“苏和?”她许久没有说话,这一句的声音却依旧温润而甜美,一如往昔。
“我等了你很久了。”苏和伸出手来,他已经在这虚无中等了她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他承诺的那一刻,带她回家。
楚洛洛微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这次的牵手,让她无比心安。
两人的手交握着,一起走向了不远处那片巨大的光明。
楚洛洛醒在一片晨光里。妈妈早餐做的煎蛋的香味飘过来,小熊还是静静地躺在枕头旁,书包也还在书桌上。和任何一个早晨都一样。
“洛洛,起床了,不然上学要迟到了。”妈妈扯着嗓子在喊。
梦吗?楚洛洛翻身起来。踩着她的小兔子拖鞋跑到了厨房,从背后抱住了妈妈,无比欢乐地用自己的脸像小狗一样在她背上蹭蹭。
“干嘛干嘛?当心油溅着你。”妈妈挥挥手把她赶开。
楚洛洛出门从没有这样动作利索过,她打开门,看见对门的苏和还是像往常一样,站在楼梯口等她,他的耳朵里依旧塞着耳机,手里一本口袋英文词典,晨光映的他轮廓分明,有种挺拔的英气。
他抬起头来,对着她微笑了一下。
楚洛洛迟疑着:“你,有没有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
苏和点点头。
原来,曾经的一切不全是她自己的梦。
她忍不住偷笑着问道:“《洛神赋》知道吧,那就是曹植那个呆子写给我的哦!”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他喃喃念了一句,是这样吗?曹植还真是个文笔很好的才子,把她的灵秀写得一丝不差。
“快走吧,别发呆了。”少女的笑靥一闪而过,背影渐渐消失在朝阳的霞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