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一向很仰慕自己的父亲蔡邕。

整个中原大地上,所有人都说,蔡邕是当世大儒,人品学识,出类拔萃,文史琴书,无一不精。

蔡邕从不以自己拥有财富为傲,唯一喜欢夸耀的是满室的藏书,还有他的女儿蔡琰,他珍贵的文姬。

文姬也很喜欢读书。

日暮的时候,斜阳从廊下映照进陈留的老宅中,文姬最喜欢在这样暮色将上未上的时节看书,竹制的卷帙有优雅的墨香,防腐的芸香味道沉而洌,仿佛将柔软的帛书也变得沉重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心会变得非常安静,更何况,文姬一向是个安静的孩子。

这样安静而美好的时光,一直是文姬记忆中的陈留。陈留的居所是间大宅,兄弟姐妹们都生活在这里,文姬无疑一直是所有同辈人当中最璀璨的明珠,哪怕她身为女子。

文姬从小就过目不忘,兄弟姐妹们要诵记许久的诗篇,文姬只需要看一遍就能记住。

文姬的书法,真书也好,草书也罢,都能挥洒自如,文字起承转合之间,潇洒有风骨。

文姬的音乐天赋也很惊人,区区六岁,只用耳朵听,就能分辨父亲弹琴时拨断的是哪根弦。

蔡邕常常暗自替文姬惋惜,可惜她不是男子,否则蔡氏门楣的荣光,将会因文姬而闪耀。

后来的文姬回望自己的人生,出嫁之前,故乡陈留是她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平静时光。

而命运的波澜,早就为她的人生,计划好了伏笔,父亲蔡邕被朝廷征召,入朝为官,走进了繁华的洛阳,后来,父亲因刚正不阿,直谏今上,得罪当今上主,还有宦臣十常侍从中推波助澜,被判流放朔方,所以蔡邕不得不避世吴地,别的财物都可以不要,书是务必要带的。

“这一路,你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些书。”蔡邕看着自己的大女儿蔡文姬,微笑着问,“能做到吗?”

“当然可以。”文姬郑重答应,一手还牵着年幼的妹妹蔡贞姬,“连贞姬我也能照顾好,父亲,您和母亲只管操心别的家事。”

蔡邕安慰地拍拍文姬的头:“我们文姬,果然是大了。”眼神中甚至有一丝舍不得,姑娘大了,就要留不住了,文姬六岁听琴辨弦似乎还在昨天,转眼间,竟然已经是这样大的姑娘了。

蔡邕想着前些日子,卫氏前来求娶文姬的书信,不由心里默默想,这个卫仲道,听说是卫氏中的青年翘楚,但是无论如何,他总要亲眼见一见才能放心。

然而现在朝堂的局势如此之乱,宦官弄权,权臣欺主,风云诡谲,他又刚刚获罪,如今根本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容他再多留蔡文姬几年。

毕竟,婚嫁的对象是卫氏,卫子夫的卫,卫青的卫,绵延大汉几百年不倒的望族卫氏。

蔡邕叹了口气,依旧去和妻子商量,到底还要带什么去吴地。

即便是逃亡到吴地,因为有父亲的淡然,除了日子困顿一点,似乎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样子,甚至,因为离开了陈留的大家族约束,没有人盯着文姬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大家规范,文姬在吴地,反而如一只脱笼的小鸟,有着前所未有的快活。

母亲总是很为难,时常叹息:“文姬,你再这个样子野下去,真要嫁不出去了。”

文姬站在阳光里回望自己的母亲:“我为什么一定要嫁出去,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女子嘛,总是要嫁人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文姬的眼睛里藏着母亲看不懂的东西:“我比父亲所有的学生懂的都多,读书,绘画,书法,琴艺……他们都不如我,为何我一定要依附他们?我本比他们强。”

她甚至隔帘和父亲的弟子们辩过经,议过策论,曹操、王粲、顾雍、阮瑀……都是些声名显赫的名字,她机锋精巧,时常一语中的。

仰慕父亲声名的文士们,也曾在阶下同她议论过,郭嘉、应玚、徐干……她的文采并不输他们,文赋辞藻,各有千秋。

“傻孩子,你父亲的学生能入朝为官,你是女子,可没有这样的命。”母亲怜爱地拍拍她的脸颊,“可惜了,我们琰儿是女子。”

文姬还想辩驳,突然蔡邕捧着一段正在冒烟的桐木,心急火燎地冲进来:“水,水,水,拿水来!”

文姬拎起裙角,从廊下急奔到厨房,从厨房的水缸中舀出一瓢水再折返回来,急得团团转找水的蔡邕顺手接过,眼疾手快泼到桐木上,“刺啦”一声,火势被扑灭。

蔡邕抹了抹脸,一脸灰黑,火势燎了他的衣角,他却开心地像一个孩子:“文姬,你快来看,这可是制琴的好材料。”

文姬细致的手指摩挲桐木的纹路,问道:“父亲怎么找到这桐木的?难不成是从火里抢救出来的?”

蔡邕哈哈大笑:“可不是,方才我在书房读书,听隔壁有木头燃烧的噼啪声,这段桐木燃起来的响声,不同凡响,真是天赐的做琴好材料。险些被隔壁大娘当做废柴烧掉,暴殄天物啊,幸亏我抢得快!”忽而一拍脑门,“坏了,这木头我还得赶紧去和隔壁买下,方才跑得急,把这事儿忘了。”转身急匆匆又走。

大抵爱琴的人都有几分疯魔,父亲也一样。

后来,蔡邕就在书房的廊下制琴,桐木剩下的材料有限,琴尾只好留着被烧焦的一截,而那焦痕却有种别样的美感,琴制好的那天,文姬替父亲试琴,声音清越,果然是一把好琴,用历经磨砺的身体,奏出世界上最惊人的美音。

一曲罢了,父亲问文姬:“你可知道卫氏。”

此时此地,女子这一生被时代写好的命运,向蔡文姬袭来。

蔡邕已经为她定下了婚事,卫氏卫仲道,那孩子他亲眼看过,果然是青年才俊,虽然身子骨弱了一些,不过才情好,性子也温和,正是文姬的良配,最难得的是哪怕蔡家避世吴地,依然诚心求娶,诚意可见一斑。世家大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来也不会有大的妨碍。

蔡邕很满意自己的选择:“文姬,你觉得如何?”

文姬垂首想了许久,没有回答。

蔡邕很意外,莫非文姬已经心有所属?文姬一向脑子清楚,聪慧过人,总不会犯这样的浑罢。

文姬抬头:“我本想问父亲,我可不可以不嫁,又觉得自己可笑,这世道,哪里会允许我不嫁。父亲,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像父亲一样,入朝为黎民百姓做一些事。我读的书简策略,疏议文赋,一无所用。嫁人一事,但凭父亲做主。”

就这样吧,陌生的卫氏男子,我熟悉他的家族,了解卫氏声名显赫的所有人物,对他却一无所知,只希望他品性纯良。

蔡邕沉默,生而为女子,大约是蔡琰最大的遗憾,可惜他明珠一般的女儿,可惜!可惜!她本该和他的弟子们一样,曹操、王粲、顾雍、阮瑀……她甚至比他的弟子们更优秀。

三个月之后,蔡文姬嫁入卫氏,与卫仲道结为夫妻。

又一年之后,蔡文姬重新回到了家里,新婚一年,卫仲道突发重疾,撒手人寰。

再次回到家中的文姬,从少女改做妇人打扮,面庞似乎还是那张面庞,而本就安静的她,越发沉静了。就连蔡邕也能清晰感受文姬那种肃然的安静,新婚短短一年,似乎从某些地方,彻底改变了文姬。

母亲以为她郁郁寡欢,是伤心卫仲道的逝去,宽慰她:“过些日子,我们再帮你寻一门新的婚事。”

文姬俯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若是怜惜我,就不要再让我出嫁了。”

母亲抚着她的脸:“傻孩子,如今是什么世道……”又沉沉叹了口气。

是啊,如今是什么世道,文姬这一年实在看过太多。

远嫁卫氏,一路从吴地北上,也许是江南这些年确实平稳,她没想过外面的世道竟然糜坏至此。

董卓带兵入洛阳,而后携今上,由洛阳迁都至长安,都城变幻,实则是朝堂的政局变幻。

中原大地群雄逐鹿,阀门四立,割据遍野,兵祸遍地。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满地萧条,路过的城郭,十室九空,还活着的人,也都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若是在郊外赶路,四处都能看到散落的白骨,无人收敛的尸骸,任由风吹日晒,狗啃蝇埋,腐烂生蛆。

文姬看到过旷野中的母亲,失魂落魄把年幼哭泣的婴儿丢在细草丛中,她本想施以援手,卫氏的管家查看后拦住她:“都活不了。”沾染了瘟疫,无计可施。

而后不远的路上,文姬第一次见到京观,兵祸中战胜的一方,常常用败者的兵士尸体堆成京观,既夸耀自己的战功,又震慑对方。

密密麻麻的尸体,堆成小山一样,两相对望,横在路边,偶尔支棱出残缺的手或脚,大片乌鸦铺天盖地扑下来,大群野狗满嘴血腥啃噬着。

卫氏的管家变了脸色:“来的时候还没有这鬼东西。”赶紧催着送嫁的车队日夜不停赶路,生怕再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兵祸,也许全队的尸体都成了夸耀战功的京观材料。

文姬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每一次的梦中,都有那两座京观,绕着大片大片的乌鸦,如坠阿鼻地狱。

人命,仿佛是这个乱世最轻贱的东西。

从高门大户里成长起来的文姬,第一次直面这个乱世的残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茫然。

卫仲道其实待她是极好的,甚至卫氏那种和蔡家相同的的平稳与安静,会让她偶然忘记自己还在乱世,高门大宅,花木婆娑,养尊处优,只可惜她福薄,卫仲道走得太年轻。

后来父亲蔡邕被董卓强行征召,三日连升品阶,一路封侯,重新入都,文姬自请归家。

回到了蔡家,文姬也觉得这个家前所未有的陌生,她出嫁之后不久,妹妹蔡贞姬也嫁入泰山羊氏。那个笑着闹着,总缠在她身边的活泼妹妹就此离开蔡家,从此天各一方,如同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就此逝去。

蔡邕担心文姬为长安的流言与政客的手段所累,让母亲陪着她,在长安远郊的别业长住,这里存着蔡邕所有的书。

书房里的书还是文姬熟悉的样子,斜阳落下来,安静又美好,于是文姬停留在书房里的时间,变得更长了。

翻遍典籍,什么能救百姓?什么能平兵祸?文姬找不到答案。

于是文姬常常在斜阳铺满的书房里,安静地沉默着,她不知道自己身为女子,能为这个乱世做点什么。

若她能拔剑杀敌,能进言君主,能策定八方,能治病救人……

若能……

文姬握紧了手中的书卷,竹简硬而韧,深深硌着她柔软的手指。

命运,依然没有给蔡文姬太多的时间去思考,变故发生只是一瞬间,漫长的苦难却就此拉开了序幕。

那原本是很平淡的一天。

文姬照旧在书房读书,又到日暮。

家里的老仆急匆匆进门:“不好了,匈奴兵来了。”惊破了蔡家别业的安宁。

一切来得太快了,长安兵祸,四下里都是流民,无比混乱,男子拖家带口,背着包袱在奔跑;女子摇乱了发髻,煞白着脸在疾走;走丢的孩子,在人流中嚎啕大哭;马车疾驰而过,惊起一地飞尘;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掀翻的男子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断腿尖嚎,人们顾不上帮扶……

每个人都是滔滔洪流中的一股乱流,惊惶又不安,被无措地推向前方。

而洪流即将被一片黑冰覆盖,倾轧,碾碎——匈奴兵来了!

文姬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和母亲和蔡家的奴仆们走散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侍女司律跟着她,牵着她的衣角,一直都没有放开过。

一条鞭子如毒蛇一般缠上了文姬的脖子,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被狠狠带倒在地上。天旋地转之中,她被掳上了一个臭烘烘的马背,文姬还没来得及挣脱,厚重的刀背带着凶狠劲儿击上她的后脑,文姬昏了过去。

再醒来,人间炼狱。

匈奴掳掠的人们被捆绑住前行,乌压压的人头和队伍,匈奴兵骑着马,挥舞着鞭子,督促着掳掠来的奴隶们前行。

不能说话,会遭到厉声呵斥。

不能和亲人团聚,见面也只能眼神互相对望,不敢说上一句话。

不能要东西吃,运气好,休息的时候能有一碗粥。

不能哭泣,很可能吃到狠狠几鞭子。

不能停步,荆棘条会敲着小腿肚,逼着你前行。

不能生病,拖慢队伍的人,会被轻易地拖出去,直接杀掉。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刻,都是在苦熬。

妇女们夜里的境况也更加凄惨,不断有人主动求死,被周围的人狠狠劝阻,因为若是主动求死,早起愤怒的匈奴兵,可能会额外多杀几个人泄愤。

反正匈奴兵们的刀刃闲着也是闲着,才不想留这群汉奴的贱命!

屈辱,和死亡,有时候真说不出哪个结局更好。

漫长的跋涉之后,终于辗转到了匈奴的草原之上,但其实游牧生活本就流离,逐水草而居,总在路上。比起富庶的中原大地,这里可谓苦寒之地。在这里,文姬被视作战利品的女奴,随意分配给匈奴左贤王麾下的另一个男奴。

支持文姬活下去的希望,是她的孩子。这是文姬人生中最令人心碎的时光。

匈奴十三年,每一天都忍受着全然不同的磨难,生活艰难,为奴的中原人们,总在夜里偷偷哭泣,谁不回望故土,谁不思念故乡。

草原的风声将那些苦难的悲鸣送到文姬的耳朵里。

她又何尝不思念故乡,思念她的父母,她的妹妹,长安兵祸,她的双亲不知道又如何?和她在人潮中分离的母亲,不知道又是什么境况,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都要碎了。

整整两年之后,她才收到父亲蔡邕的消息,是个噩耗,那个才华名满天下的蔡中郎,就在长安兵祸后不久,因董卓获罪下狱,而后惨死。死时距离她被掳,不过区区三月。然而匈奴域外,不与中原通消息,这讣告迟来了两年。

而文姬在匈奴的日子里,再也没能得到有关她的母亲,她的妹妹贞姬的信息。

有时候,文姬南望故乡,在看不见尽头的茫茫荒野上,她忍不住地想,她如今遭遇在匈奴为奴十三年,表面上看起来,是匈奴之祸,实际上,祸在中原!

动荡的东汉王朝,气势衰微,羸弱和破碎的国家,永远无法保护她的子民!要么自己的兵士,白骨累累,变作京观;要么百姓流离失所,荒野哀嚎,十室九空;要么被外族入侵,子民为奴为婢,毫无尊严,中原大地一日不平定,东汉子民就只能在无尽的苦难中被蹂躏。

十三年,风霜雨雪,无尽的苦难咽进肚子里,文姬没有料到,她竟然有回归中原的一天。

父亲蔡邕当年的门生曹操,派使者来到了左贤王的王帐下,用黄金千两,白壁一双为蔡文姬赎身。无数被掳掠来的中原奴婢羡慕文姬的幸运,他们并没有这样显赫的家人朋友能用这样的代价来赎身,甚至于,他们可能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朋友。

而文姬要面对的,是她人生中最为艰难的分离。

她有两个孩子,都还尚未成年,稚子无辜,她怎么能舍弃他们。为了两个孩子,文姬亲自前往左贤王的王帐,恳求他能够让她带走两个孩子。

左贤王威严中带着轻蔑:“草原上,女奴为我的部落生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的财产。我还有广袤的大地需要征服,我需要我的孩子。你应该庆幸,如果不是怕弄伤了你,那群汉朝使者会扣我的金子,我现在就给你脸上抽两鞭子,竟然敢来和我提这种要求。”

蔡文姬没有被吓住,她冷静地问:“如果我留下呢?”为了孩子,她愿意背离故土。

左贤王比她更冷静:“你太值钱了。比起你,我还是更想要黄金千两和白壁一双,老老实实跟着你的汉朝使者回中原去吧,去过你的好日子。这里是男人的营帐,下去,别真的逼我用鞭子,我会让人把你扒光了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文姬懂了,其实她没得选。这世道如此,身为女子,她实在是有太多事没得选。

无论文姬已经流下了多少泪水,在真正面对分离的时刻,两个孩子心碎的哭泣和问题,还是让她崩溃了。

年幼的稚子抱着她的脖颈不肯撒手:

“阿妈,你要去哪里?”

“阿妈,他们说你走了就不回来了?我们就再也不能相见了吗?”

“阿妈,你平时心肠最软?怎么就忍心抛下我们呢?”

“阿妈,我还小呢,你留下好不好?”

……

每一句都让文姬的心又碎得更加彻底,她一句话也无法回答,为何她的人生,这么苦,这么苦!文姬五内俱焚,神思恍惚,抚摸着孩子们的头顶,车队已然要出发了,她心痛得无法成行。

那些和文姬一同被掳掠的同伴们,都来同她道别。他们远远站在马车的背后,发出的痛哭和哀嚎声,走出很远之后,也依然能听见。

马儿在寒风中嘶鸣,发出长久的悲歌。

文姬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中原大地的,太多情绪在她的心头流淌,骨肉分别的撕心裂肺、同生共死伙伴分离的感怀、回归故土的悸动、近乡情怯的酸楚,长路漫漫,从塞外边关到中原腹地,她的心每天都因目睹的惨状更加忧伤。

这一路,和当年她出嫁去卫氏的那一年见到的惨状,几乎没有太大区别。

甚至于,持续动荡了十多年的中原大地,变得更加萧索。

死亡、战争、疫病、流离、眼泪、鲜血、嚎哭、生离、死别……

一切和多年前都没有太大变化,人命依然轻贱如乱世中的杂草,中原如棋盘,群阀执棋子,在棋盘上杀伐决断,只是代价是普通百姓和士兵的人命,而群阀们根本不在乎。

战争蹂躏着脆弱的中原大地,动荡的时代,苦的永远是那些蝼蚁一般的普通百姓。

太苦了!普通人命若浮萍一般被时代的滚滚洪流冲散,一切都身不由己。

从高门大户走出来的蔡琰文姬,将自己的命运在苦难中泡过十三年之后,见过太多的身不由己,苦难磋磨,终于知道了她自己不是男子,不能拔剑杀敌,不能进言君主,不能策定八方,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她还有一支笔,一颗文心,一片肝胆。

如果不书写些什么,那澎湃悲伤的情绪,就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那些塞外的悲歌,不能只停留在她的记忆里;那些流离的苦痛,不能只让百姓默默咽下;那些无声死去的人们,不能真的悄无声息。

还有她——蔡琰,蔡文姬,能够用手中的一支笔,为天下苍生诉说苦难、描述悲离、书写彷徨,人命不该轻贱如此,不该!

《悲愤诗》字字血泪: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

《胡笳十八拍》拍拍悲声: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

……


文姬的车驾还没回到邺城,她的篇章已然在中原大地广为传诵。甚至比她想象得更快,更广,更直击人心。

人未归,名已扬。

回到邺城的那一天,文姬掀开车帘,遥望铜雀台,铜雀在高台上熠熠生辉,在大汉的晴空下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华美恢弘,不敢直视。

而身侧是文姬久违的大汉烟火气,贩夫走卒,吃食摊贩,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中原故土,终是回来了,也许和她本来的故乡有太多不同。

家园不在,父亲蔡邕早已逝去,母亲一样在当年那场长安兵祸中失去了讯息,十多年过去,想来已经凶多吉少。唯一让文姬宽慰的是妹妹蔡贞姬,嫁入羊氏后,多年来得其庇佑,膝下子女双全。

而偌大蔡家,再也见不到旧门庭。只是听说,父亲蔡邕的所有藏书最后都由王粲保管,王粲也曾是父亲蔡邕弟子,年少早慧,才名在外,曹操收荆州后,即为曹操麾下谋臣,若父亲泉下得知自己的藏书被爱徒珍重收藏,也当足以宽慰。

曹操召文姬入铜雀台。

文姬知道铜雀台,铜雀台不止是一座华美高台,不止是夸耀武功,不止是华美园囿,不止是庙堂议事,而是整个北方的权力中心。曹丞相和麾下文臣武将,都聚集在这座高台上,议定天下大事,生杀予夺,令行禁止。

同时也因曹丞相父子的文采,这里文士云集,整个时代最优秀的文人,最杰出的诗篇,均出自于此,一扫汉大赋的靡丽,建安风骨,自有其雄浑,敢为天下歌,雄心壮志,建功立业。

冰井升金龙,金凤盘高台。

邺城华美的高台,似乎也将会铺开百姓们锦绣安定的明天。

没有哪座高台能有这么大的能量,铜雀台就有这样的独一无二。

真正踏上铜雀台,凭栏而望,整个邺城尽收眼底,穿行在街道小巷中的百姓,的确渺小如蝼蚁,文姬默默想,原来上位者,看到的百姓是这样的,这么微小。

文姬捏了捏自己袖中的诗篇,竹简硬而韧,深深硌着她柔软的手指,一如多年前,然而这次她的内心不再彷徨,不再深深觉得无力,她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回归中原最大的宿命。

我要替那些流离失所,无法言语的百姓,说出他们的苦难。

我痛,和我一样痛的人太多!那些和我一样命运的百姓,曾经也有家,有美好的前景,有广袤的自由。

而中原倾颓,则百姓为齑粉。

我要努力为他们发声,替他们喊出苦难。

铜雀台上,曹操看着故人恩师之女,当朝才女蔡文姬,流落匈奴十三年,终于回归中原,物是人非,令人感慨万千。

曾经恩师蔡邕府上最璀璨的明珠,沉静又满腹才华的蔡文姬,如今饱经风霜,站在铜雀台的最中间,十多年的磨砺没有消磨掉她那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将养出来的绝佳礼仪,背颈挺得笔直,如天鹅一般婉转雅致。

曹操温和问:“文姬可有所求?”

文姬郑重行礼,膝行至前,从袖筒中抽出竹简,献上了自己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自请为所有朝臣抚琴长吟:“我愿,将百姓悲歌,唱给所有在其位者,唱苦难,不是为了悲悯和同情,只是望诸位高堂人臣,愿您谋其事,时刻以百姓为先,以天下为先!”

曹操沉默,而后颔首下了一道不一般的指令:“取焦尾琴来,请文姬为诸位悲歌此曲,让在座诸位都牢记,诸公轻飘飘一道手令,沉甸甸一块虎符,背后付出的都是百姓的性命,请以天下为先!”

焦尾琴,文姬父亲蔡邕当年亲手手制的那张,后辗转被收入内库,一代名琴,幽居深宫,世间再无其绝美琴声。如飘零的文姬,世间再无人见过她的美好,今日焦尾琴和她都再回众人视线。

文姬某种程度上和焦尾琴很像,都是历经磨砺的身体,却努力奏出美音,若是无力拨弄,便也安静着,不曾隐藏自己的伤口,也无意夸耀,只是一旦有机会,就一定努力唱出最美的琴音。

阶下王粲、顾雍、阮瑀凝神屏气,当年那个能和他们隔帘辩经的女子,历经多年磨难,柔韧如丝,明明娇弱纤细,恍惚间,却觉得她仿佛一把重锤、一柄利刃、一道谏章,直击人心!

若无人悲歌,没有人知道山河破碎的痛苦,也就不会有人为了和平倾尽全力。

一介弱质女流,尚且能如此,大丈夫又如何不能为天下建功立业!平定四海,百姓安居,令世间再无此苦难。

在邺城的铜雀台上,用琴音和诗篇为天下悲鸣的蔡文姬,希望有人能听懂她琴音中的苦难,而后发奋向上!

你,可能同她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