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会昌三年冬,十一月,黄州。

十五夜,三更天,月满如盘。

长江如白练,横流千万里,浩浩荡荡铺将开去。岸侧孤零零一个游人,如蝼蚁,似游魂, 穿一件落拓灰衫,月夜踽踽独行在石岸上。

渐渐那人走得近了,才觉出他脚步的踉跄来。只见他手里拎着半空的酒壶,一身新丰酒 的馥郁香气,眼神迷离。

原来是醉了。

那人仰头灌下口美酒,一没留神,脚下传来古怪的金石异响,没能稳住身形,他一个趔 趄,摔倒在地。

“嘶~”杜牧半醉半醒,先看了眼手中的酒瓶,“幸好幸好,没有摔碎。”这才醉眼迷蒙 扭头去看,到底地上是什么东西将他绊倒。

那东西锈迹斑斑,半浸在长江水里,触手一摸,果然是金属所制,倒像是一件破损的武 器。杜牧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一截断戟,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岸边沙土之中,也不知经过多少 时日江水的冲刷,让它方才得见天日。

杜牧一个激灵,若不是刚才这东西将他一拦,他方才怕是已经跌入长江江水之中了,不 由握住断戟醉笑道:“多谢恩戟搭救,合该今日你我有缘,我明日将你好好打磨一番,助你 恢复昔日面貌。”也不在乎断戟满身锈迹和泥沙,胡乱塞进自己的袖筒中,又举起酒瓶,仰 头再喝一口新丰酒。他也懒得爬起来,就势一斜,索性歪在岸边赏江月。

今夜正值十五月圆,硕大澄净的月亮,像是格外的大,也格外的亮,白亮的月光倒映在 长江水上,随波微澜,竟让人看得有些痴了。

不知什么时候,江面上已经起了薄雾,一片迷蒙,忽而斜里凭空突起一阵江风,硬生生将薄 雾吹散出一条,不偏不倚,正露出江面上倒映的月影,和方才江风吹散的雾气严丝合缝, 分毫不差相接在一起,仿佛有人专门将雾气凭空切断,专为了露出江心这条月影来。

若是一个清醒的人,此刻定能觉出眼前的一切有几分诡异,可杜牧已然醉了。

江上的雾气渐渐变得更加浓重起来,从江面上,渐渐蔓延到岸边,诡异的是,这样十一 月的冬日,那雾气竟丝毫不阴冷,反而有几分让人熏熏然的暖意,将斜歪在江岸上 的杜牧包裹起来。

杜牧浑然不觉,只仰头看月,口齿不清地念叨着:“大江……之侧,云,云梦泽南,古有夷风,今尽华俗……”

忽而江雾变得更加浓重了,仿佛凝成了实质,影影绰绰,凭空里居然缓缓幻化出一个人影。

不只是一个人影。

最先凝结出的是一柄法杖,法杖周身盘着诡异的浅蓝色闪电,如盘蛇一般最后都汇聚到杖首, 缠绕着杖首的一枚太极图腾,太极飞转着氤氲出层层浓雾。

浓雾越发变得黑而重,那浓雾中忽而振翅伸出两只浓黑的羽翼,雾中一只蓝色眼睛的乌鸦,扑扇着翅膀吸饱了浓雾挣脱出来,停在了一只握着法杖的手上。

杜牧盯住握着法杖的那只手,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握着法杖的那只手长得实在很好看,虽然是男子的手,但却骨肉匀停,手指纤长,一看就莫名让人觉得是一只握笔的手,仿佛立刻就能让人在脑海里想到这只手悬腕书写的模样,真真是好看极了。

杜牧曾在扬州欢场上阅人无数,看过无数漂亮的人和漂亮的手,但是这只手,无疑是当中最美的一只,不似春笋,倒像是春柳柔枝,看似纤弱,却柔韧有力。

杜牧叹了一声:“先生的手,生得真美。”这才抬首去看那人的脸,脸倒是很平凡的一张脸,四十出头的男子,颌下有须,脸上有病弱之色,像是寻医问药多年之人。

但一张这样平凡的脸上,却有一双很不平凡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看过太久的世事变幻,人生悲苦,乱世流离,从纷扰的世事中沉淀出一种浓而重的黑,落在眼底,如幽潭墨池,深不见底。

杜牧忍不住醉喃道:“方才叹先生的手生得美,却是因为还没看到先生的眼睛,先生的眼睛生得更美。

那人笑了笑,忍不住道:“杜刺史果然有趣。”

杜牧此时正是黄州任上刺史,来人显然极清楚杜牧身份如何。

杜牧趁醉掩面:“愧为一地父母官,醉态让先生笑话了,敢问先生名讳?”

那人淡淡一笑:“不才姓郭,单名一个嘉字,字奉孝。”

杜牧醉意浓浓的脑子里,只觉得这名字实在呼应此情此景,不由朗声大笑:“先生此名,真是恰如其分,你看当前这郎朗长江,滔滔赤壁,若是时光倒流六百年,三国火烧赤壁之时,曹公败走华容道,掩面大哭,‘倘若奉孝在此,吾岂能有此大败?痛哉奉孝!’,先生恰在此地,实在妙极。”

郭嘉笑而不言,伸手缓缓将杜牧从地上扶了起来,那浓重的江雾,像是有生命一般,一起涌过来,托着杜牧的腰背,助力他起身。

杜牧犹自醉话连篇:“若郭奉孝今日能在此,赤壁冬日怕不是要刮起一场西风?”

“哦,杜刺史所言有趣。”郭嘉温声顺着杜牧的醉话说道:“当日赤壁之战,周瑜占了东风好大的一场便宜,实在是天助周郎,若真刮的是西风呢?”

杜牧不由自主顺着郭嘉的引导细细思索,口中喃喃道:“这,莫不是,东风……不与……周郎便。

当年三国赤壁之战,诸葛亮七星坛借东风,孙刘联军烧得对岸曹军大败,火染长江,三分天下又是多年。

若是没有当年的那阵东风,这场火烧不起来,只怕孙刘联军敌不过曹军二十万雄师,曹操早能率部一统天下,等不到三家归晋,而是三家归曹魏了罢。

郭嘉手指一颤,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仍然温声问:“东风不与周郎便,杜刺史觉得将会如何?”

杜牧似是被这个念头魇住了,若是曹操早早平定天下,曹丞相只怕也能早娱暮年。

曹操倒是早早把自己的晚年生活安排妥当,在漳水河岸兴建了一座高台——铜雀台,看漳水华美赏心美景,集邺下文人唱和比兴,华服美人腰肢曼妙,宫室万千琳琅满目……从江东和蜀地收集来的美人儿们,自然也会陪侍其中,杜牧这在扬州欢场浸淫多年的心思,一瞬间如脱缰野马一般,想到了江东最负盛名的绝色姐妹,福至心灵,不由脱口而出:“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郭嘉眸色更深,转身朝着杜牧深深一揖到底:“奉孝多谢杜刺史,如今阵眼已成,奉孝还想借刺史大人一物,三日之后,必当归还。”

杜牧醉意迷蒙的脑袋完全没听懂郭嘉这席话,只下意识反问道:“先生要借什么?”

郭嘉轻声回答:“借刺史大人一梦。”

“梦?什么梦?”

“刺史的‘十年一觉扬州梦’。”郭嘉这话一出,手中握着法杖杖头上的太极图腾疯狂旋转,散出更加浓重的雾气,无数只乌鸦从雾气中飞出,将杜牧团团围住。

杜牧不闪不避,仿佛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而后只觉得眼皮沉重,手中的新丰酒瓶落地而碎,在瞬间迸裂的浓重酒意中,他竟缓缓醉睡了过去,陷入了一个深长的梦境。

郭嘉操控着手中的法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今夜他操纵的禁术,逆天改命,强行施法,消耗极大,即便他常年病弱的身体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他依然咬着牙勉力硬撑。

郭嘉着玄色衣袍,外罩一件紫色大氅,本都是极厚重的材质,然而在这无风的浓夜当中,他衣带当风,无风自扬。一丝猩红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数只乌鸦担忧地绕着他盘旋,最后依恋地停在他的脚边和肩膀上。

忽而,法杖周身爆裂出极强的闪电,缠绕包裹着郭嘉和杜牧,转瞬之间,郭嘉和杜牧齐齐凭空消失。

江岸浓重的雾气渐渐淡了下去,几只寒鸦寥落四散,在空寂的月夜里,发出低哑的鸣叫。圆月的月华似被吸走了颜色,透着暗淡的红,唯有亘古不变的长江水,自顾自地流淌,涛声依旧。

一场刀光剑影的梦境,在无声处,悄悄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