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海上雾色氤氲,朝阳懒洋洋躺在云层中不曾起身,而波涛翻涌的海面上,几天前已经从东海郡悄然启航了一支装备精良的海船。烟波浩渺,硕大的战船也仿佛沧海一粟,在广袤的海面上如一片柳叶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
船工头子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去请示当前官位最高的张辽将军: “将军,已经按您的吩咐,启程出海到我们之前走过最远的海域了,接下来,咱们这船到底是要朝哪里开?”
去哪里?鬼知道去哪里!张辽眉头一皱,很嫌弃地看了一眼船头争执不休的两个……神棍?从上船开始,吵了一路,至今都没吵出个所以然来,如果不是一向很靠谱的孔明先生说这次出海,如果想找到真正的目的地,务必带上他们一起,他现在就想把他俩打包一起,直接扔海里喂王八。
左慈:“朝东北方走,今早的星相都指明了,一定得朝着东北方。”
于吉:“胡说八道,我占的这卦,意指东南,定然当是朝着东南方走才对。”
左慈:“叽里呱啦。”
于吉:“吧啦吧啦。”
……
吵得张辽脑仁一抽一抽的疼。忍无可忍,张辽决定劝一劝:“两位神仙,这么着吧,无论是东南还是东北,船也不能一直停在这里,不如先往东走,等你们吵明白了,俺们再转舵,怎么样?”毕竟船总停在海中间,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船工头子脸色陡然一变:“不是小的偷懒,将军,正东方那里,如今可去不得啊。”
一听去不得,左慈也不吵了,于吉也不闹了,一起露出满是兴味的眼神:“哦?”方向的线索好像主动送上门了。
船工头子在几个人的凝视下,愁眉苦脸说出了缘由。原来去年年底前,下邳城外,直朝东海郡的方向驶出海去,就是当前海船所在的正东方,是一片丰茂的渔获之地,东海郡那些世代打渔的老渔人,靠着这片海域,生活了一辈子。
但是从去年年底开始,那里变得异常诡异,渔民之间传说,那里的鱼都变成了妖怪,海马比真正的马还大,乌龟长出巨大的壳,本不应出现在这片海域的蝠鲼,突然一夕之间处处都是,全都凶猛异常,攻击着靠近的渔民和船只。
更可怕的是,一旦渔民被这些诡异的海兽攻击过,人也会变成妖怪,于是再也没有人敢往那个方向去。那里已经成了附近渔民们口中的死地。
于吉一拍大腿:“妖怪好啊,老夫收的就是妖!”
左慈嗤之以鼻:“狗屁,你明明自己就是个妖。”
于吉恼羞成怒:“老子是鬼仙!鬼仙你懂吗,你个屁也不懂的散仙!”
左慈:“对,我就不懂你个屁。”
左慈:“叽里呱啦。”
于吉:“吧啦吧啦。”
……
眼看着两位神仙已经从言语攻击快要动上手了,张辽一手一个,把两人拉开。张辽在这电光火石间,回想起了这次出海前收到的消息。
东海郡有当地渔民求援,他们整个村子都在被海兽攻击,被攻击的渔民会异化,最终失去神志,从人变成嗜血的怪兽,所以渔村内的幸存者努力向外界求援,希望有人能够救一救这块三国大地上的普通百姓。
而且这异变的情况,可能比所有三国大地的人们想象中还要严重,甚至影响到了下邳城的陷阵营。曾经和他同袍的高顺,以及那支大名鼎鼎的陷阵营,三国中精英的精英,远隔数百里,一个在陆上,一个在海域,似乎也都被这块神秘的死地海域影响,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变。
情况不明,神秘的异变从不知名的海域越发蔓延,为了维护三国大地的平定,于是三国国主暗中商议,由诸葛孔明先生出面,委托张辽暗中带着于吉和左慈出海,寻找这片海域,探访异变的缘由。
出海之前,孔明先生为这次探寻之旅卜了一卦,卦象艰深难懂——置之死地而后生。
张辽心中暗叹,按之前东海郡报来的情报,和孔明先生的卦象,这个所谓的死地,避无可避:“没错,就应该去这里!传令下去,朝着正东方出发。”
似乎谁也没注意到,本就道行深厚的一位散仙和一位鬼仙,为何在这苍茫大海上,突然从仙风道骨无欲无求,变成了如此幼稚的模样。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将一条驶向正东方航向的指令传递到船工那里。
同时在谁也没注意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船工,默默把手伸向后背,挠了挠衣领下方的鳞片,啊,真痒啊!另一只手轻轻转舵,驶向了传说中的死地。
在浩瀚的东海之外,张辽一行的战船又航行了十日,终于抵达传说中死地的那片海域。
或者说,他们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抵达。
但是,船走不动了。
他们的船只始终航行路过一座相同的海中小岛,那小岛孤零零的,只有少量的礁石嶙峋着冒出海面,几尺见方,上面寸草不生,如果不是有意观察礁石的形态和角度,可能根本不会留意。
于是他们到底在原地打转了多久,没人知道,也许停了三个时辰,也许停了三天。无论他们怎么将航向锚定正东方,一切也只是徒劳,那座小岛反复出现。
那个相同的问题再次来到所有人面前,张辽问左慈和于吉:“两位神仙,现在咱们到底要朝什么方向走?”
于吉:“好大的马啊!哈哈哈哈哈哈。”
左慈:“那是乌龟,你个傻妖怪。”
即便一路上两位神棍,不,神仙已经够疯魔了,张辽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对劲。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也不太对劲。他总觉得自己航行到海上来,要寻找些什么,但是好像又不记得了,前一刻觉得古怪的情形,下一刻路过那座相同的海中小岛时,就会淡忘。
张辽下了决断:“停船。”
果然停船之后,那艘小岛不再出现,所有人的理智似乎都恢复了一些。然而如何走出这片海域,全无思路。张辽有种隐隐的直觉,停留在这片诡异的海域的时间越长,将会变得越危险。
“孔明先生可曾给过你们锦囊?”张辽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态问。至于孔明先生给他的锦囊,就是面前的两个神棍,希望这次不要真的走到死地。
左慈一拍脑门:“对了,那个匣子!”他的指尖冒出零星的光芒,在空中摸索了几下,就像是将手伸进了什么不可见的口袋,在里面摸来摸去,然而片刻之后,左慈却愣住了,“奇怪,我的乾坤袋呢?”
于吉也像是被提醒,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想使出一个法术,半晌过去,杳无声息。
两人异口同声:“有魔气!”
魔气不稀罕,三国大陆上多多少少都见过一些,但浓郁到这种程度的魔气,闻所未闻。能在左慈和于吉面前,令他们俩丝毫未觉,就能被控制到迷失心智的魔气,足以撼动整个三国的安危。
此刻如果他们能看清另外一个视角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周遭魔气浓郁的仿佛有如实质,似乎再浓一点点,就会在空中凝结后滴落下来。
张辽的后颈起了一阵战栗。
好在一旦发现对应异常,人的求生本能就会启动,左慈一念起,迅捷拍出几张符咒,贴在船舷,于吉将随身带的镇魂铃法器施展开,在他的铃声中,船上所有人的神志又清明了一些。
张辽更加冷静,开口的语气越发郑重:“那二位神仙此刻可有破局之法?”带着这条海船找到正确的航向。
“不好说,不好说。”左慈掐指算来算去,只摇了摇头,算不出,此刻他们所处的魔气正中,一片混沌,前路不明。
于吉倒是皱了皱眉:“我许久前杂修百家道法的时候,看过一本孤本的记载,在海外至深的海渊之中,藏着一道流动的魔脉,是天下魔气的源头,轻易不现世,若是机缘巧合因为什么缘故引动后现世,则世上必定有大灾,魔气将会漫满整个神州,无人幸免。”而后扼腕,“我怎么早没想到呢?”也许这就是这次出海的意义,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身临死地,才能把他记忆深处一条模糊的记录回想起来。
张辽冷静地开始在脑中分析当前局面。
好消息是,他们找到了海域异变的缘故。
坏消息是,他们可能葬身此处。
但找到海中魔脉这个消息,必须送回三国,让三国国主下决断。他们一船人死不足惜,但是这个消息比他们一船人的生命都更重要。如果不早做准备,整个三国危矣,覆灭只在顷刻。
张辽一直很稳,有人说他在魏五子良将中属于善战者赫赫无功,因守势居多,从无所失,但也因此不够声名显赫。但是他擅守,并不代表他不擅攻。在无数战场上,他能活下来,靠的不只是强大的武力,更有过人的直觉、冷静和果断。
有些不曾察觉的细节浮现出来,张辽下令:“全船人甲板集合,一个不漏。”
因为张辽终于意识到,从东海郡码头出发的那刻,左慈和于吉从上船开始,就已经开始被魔气影响了,也许刚开始很淡,不起眼,才会让两位神仙未能察觉。张辽本觉得他们日日吵闹,不可理喻,现在有了魔气的线索,也许,他们只是心智所迷,那是魔气影响他们的一种表现。
船上一定有人带有魔气!
张辽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低头与左慈和于吉耳语了片刻,等全船人都聚集到甲板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了布置。
“船上有细作!”张辽下令,“所有人,站成一排,露出手臂,于吉先生的水月镜找出那个细作的时候,会发光。”魔气之事,不好解释,先用细作代替。
船上的船工和士兵们,虽然疑惑,相视几眼之后,顺从地开始将衣袖捋到肘部以上,任由于吉驱动他的水月镜,从一条一条手臂上绕过去查探。
一路走来,水月镜都寂然无光,直到停在了一条手臂上方。
那条手臂被衣袖遮得严严实实,来自一个掌舵的不起眼船工,是船队中的老人,住在东海郡的渔村。
找到了!
张辽大喝一声:“左慈先生,先出手拿下。”左慈已然出手,几道符咒直击那船工的面门。
这船工惊慌道:“没发光,那镜子明明没发光,冤枉啊!将军。”
“水月镜本来就不会发光。”于吉一边回答,一边丢出另一件绳索法器,配合着左慈的符咒,只想立刻控住此人。
变生肘腋,这船工突然爆发,他刷出一条粗壮的鱼尾,敏捷如风,凶猛地张开牙齿朝着他们扑来。
但是,晚了!
三贴符咒先到,一道仙索随行。张辽一挥手,手下的士兵们架起长戟,将船工像一条鱼一样,死死按在甲板上。因为恐惧和激动,那船工瞳孔放大,眼睛失去了眼睑,就那么圆鼓鼓地睁着,像是真的变成了某种凶猛的海兽,保持着鱼类的特征,口中发出黏腻的腥臭气。
不甘心!居然被这群人诈出来了!
于吉没说错,水月镜其实并没有作用,如果他们一开始就能分辨魔气,根本就不会着了道。张辽只是为了看看他们的手臂。
之前张辽恢复片刻神志清明的时候,想起了当时收到来自东海郡的求助信息,那些被魔气污染的人类,起初只是高热不退,然后开始渴求海水,四肢肘部和背部都会长满鳞片,耳骨鳍化,有的甚至会长出尾巴,最后彻底丧失神智,变得暴戾嗜血。
张辽在找鳞片,手臂上的鳞片,不会把手臂暴露给他们看的人,一定值得怀疑,可以先扣住再查探。只是这船工沉不住气,一说拿下就主动暴起,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张辽正在沉吟,要怎么审问这个带着魔气的船工,却听船工头子哆哆嗦嗦地指向张辽身后的海域:“张辽将军,那座岛,它自己出现了。”
那座不断重复出现的岛,终于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爪牙。
也许是忌惮船上的左慈和于吉,这片海域开始本来只想把他们困死。
毕竟在浩瀚的大海之上,一艘海船找不到方向,最终耗尽补给,沉默地消失在一场海上的风暴里,稀松平常。
但是,被发现了的话,这海域要主动收网了。
海面撕破了原本的平静,一个巨大的漩涡显示出来,难怪他们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原来他们正一圈一圈,驶向漩涡的中心。
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感受到,那漩涡的中心,有东西!
魔气之脉像是一个巨大的活物,在遛累了自己的猎物之后,要开始吞噬自己的收获。疯狂地将他们这艘小小的海船卷向魔气最浓之处,如果不奋力抵抗,一船被吞噬,只在片刻之间!
同时,漩涡周遭蓝色的波涛陡然生变,海水像染了墨汁,涌起浓黑的浪花,浑浊,腥臭,带着令人厌恶又生畏的冰冷气息,升起一片高耸的巨浪之墙,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朝着他们砸下来,像是想要一掌把他们一船拍翻在漩涡中。
疯狂的海兽,巨大的魔化海马、带着坚韧利壳的东海魔龟,魔化后闪着不详光芒的蝠鲼,以及几乎失去人形的鲛人也从波涛中一波一波涌出,努力想要到达甲板,撕碎船上的所有人。
在巨大的魔气之力和魔化海兽的攻击面前,人力显得无比渺小,唯有仙力能够抗衡。
左慈的符咒和不要钱一样,疯狂地一张一张飞出来,一边扭头朝着于吉喊:“帮忙!”
于吉如梦初醒,运起镇魂铃,和左慈一起合力抗衡魔气之脉的力量。
铃声之中,巨大的金色阵法,闪烁着不可名状的花纹,出现在海船之外,像是为海船镀上了一层外壳。
很不幸,他们俩合力,也就只能将这雷霆万钧的魔力侵袭,缓上那么一缓,只能救得一时,长久下去可撑不住。
船上所有人都被这仙魔巨力之间的对抗镇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身体像是上了厚重的枷锁,被锁死在甲板之上,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只有一个人动了——张辽。
没有人知道在这样庞大的力量之下,张辽如何还能运得动他的长枪。但他握枪的手很稳,一步一步,走得虽慢,也很稳,让人很难想象,实际上他现在每移动一步,都仿佛承受着身体即将被压碎的痛苦。
张辽冷静地出手,方才几乎被人遗忘的船工,还被士兵们架起的长戟死死按在甲板上,长枪的利刃冷光闪烁,他狠狠下劈,船工被斩于枪下。
在船工倒下的瞬间,漩涡中心的魔脉仿佛发出了剧痛的魔啸,刮在耳膜上,令人毛骨悚然,脑海剧痛,但是这剧痛却仿佛一下子放松了船上所有人的压力,所有人的手脚又能动了。
张辽知道,他赌对了!
船工身上的魔气和魔脉一出同源,只有借着不起眼的凡人身躯,小心遮掩,这样强大的魔气才能被左慈和于吉忽略,也才能日积月累地影响着船上的所有人。
但万事皆有代价,藏在凡人的躯体当中,魔脉也将被凡人的弱小所束缚。对于凡人的斩杀,让魔脉本身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铺天盖地的巨浪中,正南方露出了一道裂隙。
“现在!正南!”张辽声嘶力竭喊出了声,指向巨浪中间那道微弱的缝隙,“全船,冲!”
跑!全船所有的人都用最快的速度,疯一样地跑起来!回到位置,划动船桨,努力抓住这一线生机。
于吉和左慈也一同借势,催动整船一起乘风破浪,朝着巨浪的缝隙奔逃。魔脉的尖啸声逐渐停下,所有人头的剧痛在减弱,但那种巨大的压力还没出现,像是魔脉受了重创,仍在喘息,还没来得及再次施出威压。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因为眼前巨浪的缝隙,即将封闭。
“冲!”张辽下令。
一船一头扎进了巨浪!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变化,带着魔气的海水把所有人都几乎浇透了,带着刺骨的寒意,令人头皮发麻,整个脊背都起了一阵诡异的战栗。
好像他们在海浪中窒息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他们带着刺骨的寒意,冲出了巨浪!于吉和左慈施出一道金色的符文,横亘在巨浪,漩涡和海船之间,海船抓紧了最后的机会,疯狂地向前划动。
那海中的魔脉也许是受了伤,没有追上来,任由海船逃之夭夭。
张辽事后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这次实在邪门得很,若不是他果断,再加上船上有着于吉和左慈一起法力驱动,只怕全船早就葬身鱼腹。他也终于明白,东海郡和下邳,可怜的东海渔村,镇守徐州的吕布,还有无数的陷阵营兵士到底在面对怎样可怕的力量。
陷阵营的那帮兄弟,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于是,逃脱后的张辽,通过左慈和于吉,寄了一封信。
当日太上老仙正在江陵城中,他神识一动,从空中接住了一张破破烂烂的信笺,上面盖着张辽私印,沾着一点血迹,还有魔气腐蚀的痕迹,黑蓝黑蓝的,透着阴冷的不详,纸张似乎是被海水打湿过,一股腥臭气。
这是张辽出海后,送出最后一封书信,三国国主仔细研讨过信中的内容后,决定广开擂台,招揽人才,如果张辽回不来,他们必须要找出三国当中最有能力的那批英雄,前赴后继,继续前往东海之外,寻找对抗魔脉的方法!
否则,整个三国只有在无限的寂静当中,等待魔气的弥漫。
在名为“问鼎天下”的擂台赛开启的那天,三位国主目力无法所及的苍茫东海外,沧海上渺小的海船依然乘风破浪。
张辽站在船头,望向前方,隔着战甲挠了挠后背的鳞片,啊,真痒啊!但他没有说话,在一片安静中,继续驶向前途未卜的苍茫大海。